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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瘦蛆
时间：2010-08-1321:28:13


　　我小舅自杀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两三岁.我几乎没有从我母亲那里听到过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只有我的父亲会在我问起时提上几句.

　　父亲说,小舅在自杀前,已经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但在我父母结婚的时候,我父亲说,他没表现出丝毫的征兆.相比之下,还要比我大舅显得活泼一些.

　　让他崩溃的事情据说是高考.80年代那几乎是青年唯一的出路.小舅的学习成绩还算好,在我外爷他们单位里有点名气.也许因此他被期望的更高.也许因此后来学习成绩的突然下降就更加的不可接受.

　　我的小舅在高考前夕崩溃了.其方式一如大多数中国人那样的含蓄内敛:抑郁症.生在那个时候得这样的病是真正的悲剧.他的家人都只是知道他疯了.之前对小舅有过的期望,失落下来转为抱怨.小舅象一个真正的失足青年那样得到了最大的仇恨.也许他的病让他的情绪恶劣到了极致,也许他人态度的转变让他彻底绝望.或许两者交互的影响使得事情越来越糟,终于不可收拾.于是一天早上他离开了家,再没有回来.几天后人们在后山的一棵树上找到了他悬挂的尸体.

　　按照父亲的说法:小舅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在小舅自杀前一天的晚上听到了咣、咣的声音.短促,沉闷,但是总不止歇.小舅死后,他的尸体在那个越来越热的夏天并不能久置.木匠们不得不通宵达旦赶制棺材.木匠加班的那个夜晚,我的外婆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木匠在最后拼接棺材的时候用木榔头往棺材上敲打椽头.

　　我相信外婆之前的确听到了那个声音,那并不是她暗示小舅在人世已无容身之地的隐喻.我曾经在我的某个表哥给儿子摆的满月酒席上遇到过一个从远方赶回来的贪杯的,鼻子通红的远房亲戚.他比我大个十几岁,我们在一张桌上相邻而坐.我这个亲戚喝了几两后向我搭话.在得知我是谁后,他向我说起我的小舅.他说他那时读初三,他的姐姐--现在已经去世了--那时在读高二.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家庭聚会上,他和他姐姐见过我小舅,还发现他是和他们一个学校的.小舅那时候穿着褪色的旧军装,笑眯眯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随和.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不知道我小舅已经去世了.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不像现在好歹不用为每天的口粮发愁.那年在农村过不下去了,他的父母就跑到榆林城里谋生路.还是我外婆帮他们租的房子,就在距离我外婆她们家很近的郊区村子里.他说我外婆人很好,不光帮他们租了房子,还给他们借钱,也帮他们想到在街边卖小吃谋生.但他那时候很不懂事,一点都不领情.他那时觉得我外婆老板着脸,一副高傲的样子,用教训的语气和他爸爸说话,非常讨厌.作为家族的女眷,没有个妇道的样子,除了他们刚来的时候以外,就没和他们家来往过.当然,他说,现在想来,就不是那样子.现在看来我外婆作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还能帮他们,已经很够意思了.但是那时他觉得大家都是一个大家族的,我外婆他们生活那么滋润,他家却要奔波劳碌,让他满心都是怨气.

　　我能理解他的感觉,我的外婆外爷一直都有工作,领政府的薪水.但我没有吭声,那时候的农民没有联合起来弄死那时候的城里人,本来就是奇迹.他接着说,他上初三那年认识我小舅,我小舅那年考大学.他说他那时非常崇拜我小舅,觉得我小舅温柔善良,学习又好,将来肯定有前途.他说他很想向我小舅学习,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但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就改了主意,想我小舅做他的姐夫.但这需要条件,需要我的小舅喜欢他姐姐.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喝酒喝到发红的脸上有尴尬的笑容.他说从那时候开始他每天放学都跟着我小舅一起走.一路走,一路跟我小舅讲他姐姐这个那个的,没几天他就把自个儿的姐姐说的差不多了.到最后实在没的说了,他一着急,就编谎话.他给小舅说其实他姐姐在暗恋他,只是一直不敢跟他说.这个说法,他说,把我小舅给震住了.

　　那个时候男生和女生要是没有必要,看都不会相互看一眼,但青春不会随着风气僵死.表面的一本正经下情愫的暗流涌动,成为那个时代的一道风景.看起来清清秀秀,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忽然间怀孕的消息时有所闻.那些女孩子有的退学,有的自杀.而闯下祸的小混蛋却总是不见踪影.

　　我小舅被这个远房亲戚的谎话骗住了,真的相信他姐姐爱上了他.每天缠着我这个远房亲戚,问他姐姐的一言一行.并为他所编造的他姐姐每日相思的幽怨怔怔不语.然而每次真的面对他姐姐的时候,他说,小舅会心虚的浑身僵硬,并且满头大汗,就像是小舅在暗恋他的姐姐一样.他觉得很快我小舅就可以做他的姐夫了.

　　然而,他说,他姐姐就在那时候生病了,什么病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姐姐因此而退学,并在那个夏天死去.他也因为家里忙活不开,请了很久的假.假刚结束一回到学校,我的小舅就跑来问他出什么事了.那时候他的姐姐已经危在旦夕,他已经没心情营造小舅的幻梦.但情势所迫,又不能直承撒谎.

　　我这个远方亲戚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已经醉了,但我依然可以从他发红的脸上看出自得.他承认那是他一生中都少有的灵光闪现.他告诉我小舅说他姐姐因为对他暗恋成疾,就象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那样,相思入骨,一病不起.每日里只是对着他的照片流泪,但又不敢对父母说,只是说自己头疼.他的话就象咒语一样攥住了小舅.小舅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出来就楞在了那里.一直到上课了,他还看到小舅站在校园里发呆.放学的时候他没有见到小舅,但到家的时候看到小舅站在他家的窗外,满脸泪水,看到他就跑了.后来他还在他家旁边见过几次小舅,但小舅已经不再和他说话了.他姐姐去世那天,他见到到小舅在人群中远远的观望.脸色惨白,嘴唇紧闭.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舅.他姐姐去世后他们家送姐姐的棺材回乡下后,也就留在老家里再没有出来.

　　不过现在好多了,我这个远方亲戚说,他的家乡发现了油矿,很多人都发财了.他说他现在每天麻将桌上的输赢都有个十来万呢,我小舅就是书念的再好,要是还没当官,挣的也怕没有他多.他问我小舅现在的下落,说是要请他喝酒,去那个什么地方.我笑着说他醉了,还说以后一定有机会的,我有点事先走了.

　　那天我从酒席上出来,看到我那个亲戚提到的他的车,红色的奇瑞,上面贴着大红色的喜字.我想我没有告诉他小舅的死是对的.我怎么能让他知道为她姐姐打造棺材的人靠着那样的声音撕裂了他曾经的偶像?我怎么能让他失望?我怎么能让他得意?